當你滿懷期待地點開一篇標榜“親測有效”的護膚攻略，或是點贊收藏了那份號稱“熬夜整理”的美食避坑指南時，是否想過，它們可能并非來自真實的用戶體驗，而是AI軟件根據關鍵詞和平臺風格批量生成的“偽攻略”？當下，隨著生成式人工智能的爆發(fā)式發(fā)展，這種以假亂真、甚至比真實體驗更“真實”的“種草”文案，正悄然滲透進我們信賴的社交分享平臺。
近日，浙江省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就對這樣一起涉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不正當競爭糾紛案作出二審判決。該案在司法層面劃定了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提供者合理注意義務的法律邊界，旗幟鮮明地保護了社交平臺基于真實用戶內容生態(tài)形成的核心競爭資源，也在技術狂飆突進的時代，為如何平衡技術創(chuàng)新和權益保護提供了可借鑒的裁判思路。
圖為庭審現場
憑空生成“種草”文案
是正常商業(yè)行為還是不正當競爭
甲公司是某社交分享平臺的運營者，通過吸引普通用戶和優(yōu)質創(chuàng)作者分享個人消費體驗和生活方式，積累了大量優(yōu)質“種草”筆記內容，構筑起強調真實體驗和經歷分享的平臺“種草”內容生態(tài)。
乙、丙公司研發(fā)了一款AI寫作工具，用戶可通過丁公司網站下載這款軟件。登錄該軟件，可以看到軟件上有以甲公司平臺名稱命名的“甲平臺種草文案”“甲平臺旅游攻略”模塊等。即使是沒有真實體驗的用戶，也只需要簡單輸入產品名稱和產品特點等提示詞，即可“一鍵生成”符合甲公司平臺風格的“種草”文案。強大的功能使該AI寫作工具迅速走紅網絡，不少博主在各平臺推薦使用，僅在安卓應用市場的下載量就累計達3000余萬次。
甲公司認為乙、丙公司提供“種草”文案自動生成服務的行為構成不正當競爭，丁公司通過其平臺提供該AI寫作工具下載服務的行為構成共同侵權，遂將乙、丙、丁公司訴至法院，請求法院判令乙、丙公司立即停止侵權行為、消除影響并賠償損失，丁公司承擔連帶賠償責任。
庭審中，乙、丙公司辯稱，該AI寫作工具并未與甲公司產品構成任何程度的混淆，未損害甲公司的正當權益，不構成不正當競爭。丁公司則主張其僅是網絡服務提供商，不應承擔連帶責任。
互聯網世界的技術中立
能否成為AI寫作“擋箭牌”
杭州互聯網法院一審判決認定，乙、丙公司行為構成不正當競爭，丁公司承擔部分連帶責任。乙、丙、丁公司不服一審判決，向浙江省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
杭州中院二審認為，甲公司為研發(fā)、維護、推廣平臺真實可靠的“種草”內容生態(tài)而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財力，不斷增加用戶流量和用戶粘性，由此獲得的正當商業(yè)利益和形成的競爭優(yōu)勢，應受反不正當競爭法保護。被訴AI寫作工具明確針對甲公司經營的社交分享平臺，提供可用于生成甲公司平臺風格的各類“種草”文案的功能，故乙、丙公司與甲公司間存在爭奪交易機會、損害競爭優(yōu)勢等關系。
在此基礎上，本案爭議焦點集中在乙、丙公司通過被訴AI寫作工具提供“甲平臺種草文案”“甲平臺旅游攻略”等服務的行為是否具有不正當性，其關于技術中立、未損害甲公司權益的抗辯理由能否成立？
法院對人工智能產業(yè)進行深入調研后認為，人工智能產業(yè)通?？梢詣澐譃榛A層、技術層和應用層，在應用層商業(yè)性使用人工智能技術，特別是針對特定平臺、特定場景、特定項目提供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理應尊重該特定平臺的規(guī)則，防止人工智能服務成為實施侵權行為的工具。
乙、丙公司實施的被訴行為使得虛假的“種草”文案在甲公司平臺發(fā)布、傳播，嚴重沖擊真實可靠的“種草”內容生態(tài)和經營管理秩序，造成消費者、品牌商家對甲公司平臺“種草”內容生態(tài)的信賴降低或產生負面評價，長遠來看勢必會損害市場競爭秩序和消費者的長遠利益。
“人工智能技術本身是中立的，并非法律評價的對象，但這并不意味著人工智能技術的應用也是中立的，要防止以人工智能技術為幌子，實施侵害他人合法權益的技術濫用行為。”承辦法官在判決中明確表示。
為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提供者
劃定合理注意義務的邊界
作為在應用層為特定平臺、場景、項目提供服務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提供者，其應履行的注意義務既要與技術控制能力相匹配，又要避免對其造成過重負擔，防止不合理的高要求阻礙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的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
根據法院查明的事實，被訴AI寫作工具并非免費提供服務，其終身會員價格為168元、一年會員價格為98元、一個月會員價格為40元。相較于當前通用免費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平臺，乙、丙公司基于其收費的商業(yè)模式，應當履行更高的注意義務。
甲公司采取嚴格措施維護平臺“種草”內容生態(tài)，平臺社區(qū)公約倡導“真誠分享、友好互動”，社區(qū)規(guī)范明確要求“保證所有素材的真實性”“禁止任何通過AI技術制作和發(fā)布違反社區(qū)規(guī)范的內容”，同時還多次開展違規(guī)營銷治理行動，對代寫代發(fā)、虛構真實消費體驗等行為進行嚴厲打擊。本案中，乙、丙公司應當知曉被訴AI寫作工具是以甲公司平臺內容為特定場景提供服務，故其在提供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時應當遵守甲公司平臺規(guī)則；也應當預見到“甲平臺種草文案”“甲平臺旅游攻略”是帶有明顯指向性和誘導性的宣傳內容，但其并未采取合理、必要措施進行告知、提醒，將會誘導用戶利用該AI寫作工具將虛構的“種草”文案分享至甲公司平臺，進而導致真實“種草”內容生態(tài)被沖擊。乙、丙公司上述行為未盡到合理注意義務、違反誠實信用原則和商業(yè)道德，具有不正當性。
對于丁公司而言，其在網站中提供被訴AI寫作工具下載服務，實質上仍然屬于一種網絡服務，在案證據不能證明丁公司與乙、丙公司存在共同意思聯絡或共同侵權的故意，亦不能證明丁公司知道或應當知道乙、丙公司通過運營AI寫作工具實施被訴侵權行為而仍然提供幫助，故丁公司對侵權行為發(fā)生不存在過錯，不應承擔相應連帶責任。
最終，法院認定乙、丙公司被訴行為構成不正當競爭，應立即停止侵權并賠償甲公司經濟損失和維權合理費用；丁公司無需承擔連帶責任。
法官心語
依法治“智”讓AI技術向善而行
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院長、本案審判長 唐學兵
隨著人工智能產業(yè)的發(fā)展，生成式人工智能正從廣泛適用的通用框架向深度定制的場景化應用轉變。越來越多的人工智能服務提供者開展大模型訓練，提供定向化、場景化的人工智能服務。這一技術演進過程中，生成式人工智能的應用面臨著諸多潛在的侵權風險。
司法裁判應當堅持人工智能依法治理、智能向善的基本原則，對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秉持包容審慎的理念，動態(tài)平衡好人工智能技術創(chuàng)新、權利人利益、消費者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本案需要規(guī)制的其實是人工智能服務提供者在特定應用場景開展特定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不正當地獲取和利用其他經營者已經取得的市場成果為自己謀取商業(yè)機會從而獲取競爭優(yōu)勢的行為。乙、丙公司的行為實際上是利用AI技術生成虛構的用戶體驗，該行為明顯與甲公司經營的社交分享平臺發(fā)布的平臺規(guī)則相違背，乙、丙公司對被訴行為的發(fā)生存在過錯，違反誠實信用原則和商業(yè)道德。
本案給技術應用劃定邊界，也提醒AI模型開發(fā)者、AI服務提供者和AI產品使用者，在開展業(yè)務前，必須事先審查潛在風險，只有在法律框架內合理利用人工智能技術，在技術創(chuàng)新與法律規(guī)制之間尋求動態(tài)平衡，才能實現行業(yè)的健康可持續(xù)發(fā)展。
近年來，以人工智能為代表的新質生產力蓬勃發(fā)展。科技的迅猛發(fā)展讓法律法規(guī)出現真空地帶，也給司法裁判帶來諸多挑戰(zhàn)。經深入調查研究，杭州中院于近日發(fā)布了《關于以高水平知識產權司法服務保障杭州建設人工智能創(chuàng)新高地的意見》，確定了依法治理、智能向善、利益平衡、協同保護的基本原則，明確了最典型的六類人工智能糾紛的裁判理念。人民法院將以公正司法裁判尋求技術創(chuàng)新和權益保護之間的平衡點，構建與科技創(chuàng)新發(fā)展規(guī)律相適應、與人工智能產業(yè)發(fā)展需求相匹配的司法保護新格局。
專家點評
明確人工智能技術應用邊界
推動產業(yè)有序健康發(fā)展
同濟大學上海國際知識產權學院教授 劉維
在人工智能迅猛發(fā)展的時代背景下，如何在法律框架內引導其規(guī)范有序發(fā)展，已成為亟待深入研究的重要課題。該案涉及的主要是人工智能服務提供者的責任與義務。如果某項人工智能服務以他人產品或服務內容為特定場景，且會導致他人合法的商業(yè)模式被破壞，或不正當地利用他人已經取得的市場成果為自己謀取商業(yè)機會，那么這種行為就應受到相應的法律規(guī)制。
案涉服務是否構成不正當競爭？原告主張的競爭性權益是分析這一問題的起點。本案中，原告主張的競爭性權益屬于一般法益，是一種基于用戶真實體驗和經歷分享的平臺內容生態(tài)。原告投入較大成本維護該種生態(tài)，使其成為原告在互聯網市場中獲取用戶流量和用戶粘性的核心競爭資源。只有對該種法益的損害達到了實質性程度、導致市場失靈才有可能構成不正當競爭。如何具體在個案中展開論述一直是司法實踐中的難點問題。本案從市場競爭秩序、商業(yè)道德、經營者利益和消費者利益受損等角度作出了充分論述，為此種類型的不正當競爭判斷提供了參考。
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提供者應履行怎樣的注意義務？這涉及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發(fā)展和知識產權保護之間的平衡。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提供者與傳統的網絡服務提供者稍有不同，前者兼具內容供給和技術服務的角色。就其所提供的服務而言，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提供者應當善盡注意義務，避免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成為侵權工具。本案中，其中的兩被告未盡到合理注意義務，主要體現在其未采取合理、必要措施對其提供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進行告知、提醒，反而誘導用戶利用其提供的付費服務生成虛構的“種草”文案，沖擊和破壞原告經營的真實“種草”生態(tài)。本案首次針對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商業(yè)化使用明晰了標準和邊界，也為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提供者的注意義務判斷提供了裁判思路。
